5播体育网 当奥利弗·比埃尔霍夫为德国队在卡塔尔世界杯上糟糕的表现引咎辞职,结束他在德国足协长达18年的工作生涯时,最近30多年里始终或曾经支持日耳曼战车的球迷不禁发现——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不管你是因为1996年欧洲杯决赛的绝地逆转(缔造者正是比尔埃霍夫本人)、2002年日韩世界杯屈居“五星巴西”之下的不甘,还是2014年巴西世界杯数代的圆梦而爱上这支球队,如今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德国足球,正经历着史上最漫长的一段蛰伏期。
比埃尔霍夫在辞职声明中说:“2024年德国将举办欧锦赛,请大家继续支持球队。在2014年世界杯夺冠后,我们期待10年后再次崛起。”一句话,就把2014年那个奇迹之夏映衬得如此遥远。8年过去,辉煌褪尽,德国队史无前例地在世界杯小组赛中折戟,而且是连续两次,而且都败给了曾经需要从低处仰视他们的东亚球队。
反思、内省,重新弄清理念、拾起传统,彼此仓惶的换帅、换血,似乎才是这支过早回家的德国队应该做的。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但年轻也意味着传统的缺位,在历史的河流中,记录被模糊,回忆被稀释,最终留下只是一个继承了名头,却实质空洞的新事物。
柏林墙倒下33年后、两德宣告统一32年后的这支德国队,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例子?2018年的俄罗斯世界杯,当被奉为救世主的托尼·克罗斯用“乌龙助攻”让德国队在最后一场小组赛中输给韩国队,狼狈出局时,他是23人阵容中唯一的“东德血脉”。4年过去,不见克罗斯,当这段历史印记在所有的球员身上抹去时,你才发现德国足球在8年前辉煌的表象之后,丢失了多少。
值得一提的是,德国队11月中满怀希望地出征之前,柏林墙倒塌的纪念日刚刚过去。
从巴拉克到克罗斯:国家队再无“东德血脉”
克罗斯和德国队4年前出局的惨剧,犹在眼前。当时正值28岁的盛年,他本该送给德国球迷一个可靠的肩膀,却最终只留下一个没落的背影。4年后的卡塔尔,勒夫时代的旧臣只剩下诺伊尔、穆勒等几个略显悲壮的身影;而4年前亦未能证明自己不可或缺的克罗斯,此刻只能作为看客,发表些不咸不淡的评论:“连续两次小组赛阶段被淘汰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身上。在我看来,很明显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熟悉程度、韧性和默契的问题。”
但是他没有机会了。还远没到垂垂老去年纪的克罗斯,在去年正式官宣永远退出德国国家队之后,连他在皇马退役从而结束自己的足球生涯,也被提上了日程。
克罗斯是2014年的夺冠功臣,但也经历了2018年惨败。
这也几乎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告别。1990年初出生于前东德格赖夫斯瓦尔德的克罗斯,在几个月后就迎来了两德统一。从2014年巴西世界杯起,他就一直是德国队中唯一的“东德血脉”。可4年前,这最后一个东德孩子在世界杯上的谢幕演出,他和球队最终陨落在了前苏联的土地上,不免有些讽刺的象征意味。很多事情就和30多年前的东欧剧变一样,最后一丝踪迹隐匿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再往前追溯,在德国队经历了上一个公认的黑暗时期(1998年世界杯未进8强、2000年欧洲杯小组出局)后,重新扛起德国足球光荣旗帜的,也是一位东德的“旧子民”——迈克尔·巴拉克。他是格尔利茨人,韦斯·安德森的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就是在此取景的。2002年的韩日世界杯他们虽然屈居亚军,却开启了一条直通向2014年的光明前路。
时隔20年,当巴拉克和克罗斯坐在转播间里联袂解说,看着德国队绝平西班牙队“续命”的时候,恐怕会忍不住怀念他在各自的时代带领德国足球走出泥淖,重新跻身一线强队时的英气。如今,德国足球的又一段黑暗期大幕已开,而即将化身光明天使的的人却未见踪影。
和克罗斯不同,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巴拉克(以及那一代中大家比较熟悉的耶里梅斯、施耐德等),真的是在前东德的社会体制下度过了童年;而比他们更年长一辈的东德球员中的翘楚,如萨莫尔、基尔斯滕等,早年还在前东德联赛踢球,直到两德统一之后,才以翻了十几倍的工资迈过柏林墙,被挖到前西德的俱乐部。
那样的岁月,仅存在于克罗斯父辈的讲述中,毕竟他东德公民的身份只维持了10个月而已。克罗斯2010年第一次入选成年国家队并参加南非世界杯,当球迷满怀希望地看着一个东德的孩子,有望接过另一个东德孩子的火炬时,却忽视了克罗斯是金元足球时代造物的这一事实。他被德国南部那支有钱、任性的豪门,以3500万的白菜价卖给了一个同样有钱、任性的西班牙豪门,以一种大家都已习以为常的资本形式。
虽然皇马的经历,的确给克罗斯镀了一层“欧冠三连冠”的金;甚至在世界杯前结束的2021-22赛季中,他还随着皇马拿到了西甲、欧冠、西班牙超级杯和欧洲超级杯4尊锦标,但从2014年开始,他与德国足球的传统却似乎在日渐割裂。从转会时“乐意来到皇马、庆幸离开拜仁”的争议言论,到2017新年时发图嘲笑曾7-1击败的巴西队,他似乎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败着人品。“德国足球之光”的标签似乎在他身上逐渐淡去,就在世界杯开赛前,他给出的夺冠最热门候选者,是巴西队。
不知是2014年夺冠之后被宠坏的缘故,还是两德统一后新时代的德国年轻人普遍如是,一种爱谁谁的高高在上之气总是在他们这一代中蔓延开来。当然有过硬的实力、拿得出手的成绩作为背书,但像之前几届大赛诺伊尔叫梅西看清谁才是boss、克罗斯发推挖苦巴西队这种事,再到这一届不便多讨论的彩虹袖标、赛前捂嘴的风波,强调自由、张扬个性的同时,总让人觉得潜藏着危机。
果不其然,危机真的到来时,没给任何人喘息的时间。
从罗斯托克到莱比锡红牛:德国的球队,和德国人的球队
拜仁慕尼黑队为2022年这支不算成功的德国队贡献了7位国脚。刚刚结束的赛季中高居德甲第四的莱比锡红牛队也有7名球员来到了卡塔尔,却只有2人身穿德国队战袍——大卫·劳姆和卢卡斯·克洛斯特曼。
对于莱比锡红牛队,这两个数字比之上届世界杯都有提升。2018年的俄罗斯世界杯,他们为32强贡献了4名国脚,包括德国队的前锋维尔纳。不过维尔纳在2年前已经转投切尔西队,而此次他也因伤错过了卡塔尔世界杯。
说到为国家队输送人才的俱乐部队,以及国内联赛,1989年两德统一之后,加入顶级联赛的东德球队寥寥。稍有一定知名度的如罗斯托克、科特布斯、德累斯顿等队。但是经过30多年的沉浮,因为人才、经费、运营等各种问题,他们大都已经降至乙级甚至更低级别的联赛。
说回上面两位东德球员的代表。巴拉克直到职业生涯后期,才转投财大气的切尔西而第一次在德国联赛之外踢球;至于克罗斯早期的足球生涯,也还是浸润在东德足球残存的传统之中的。他和弟弟都从家乡的格赖夫斯瓦尔德队起步,但心中更爱的却是当时在德甲仍有一席之地的汉莎罗斯托克队。克罗斯的父亲后来应聘成为罗斯托克的梯队教练,他本人也在青年队锤炼4年,直到16岁时被拜仁青年队挖走。
再然后,就是成名之后臣服于皇马的金元攻势,开启刷荣誉副本的俗套故事了。
也就在德国足球2014年的巅峰、2018年的谷底之间,前东德球队在顶级联赛中迎来了一次非典型的复兴,主角正是上面说到的莱比锡红牛队,2016-17赛季首次亮相德甲就吓出老大哥拜仁一身冷汗,其后一直保持战绩稳定,非但问鼎德国杯,也成了欧冠正赛的常客。但这更像是一支国际纵队,不然他们无法为德国之外的5支国家队——西班牙、葡萄牙、克罗地亚、丹麦和塞内加尔输送国脚。讽刺的是,其中4支球队都比德国队走得更远,3支跻身8强。
这里还要插一嘴,关于莱比锡红牛队(RB Leipzig)的队名。因为德国足坛普遍抗议红牛公司直接冠名球队,红牛公司遂将莱比锡的球队命名为“Rasen Ballsport”,意为“草地球类运动”,而这个新创名词的缩写RB正好与品牌的首字母缩写吻合。
但要将RB莱比锡队和东德扯上联系,显然有些牵强。莱比锡本地人认同感最强的球队仍是莱比锡火车头队,虽然常年在地区联赛徘徊。至于这支红红火火的新兴强队,在观念正统的德国球迷看来只不过是某功能饮料在该地的驻点和衍生品罢了。在全球范围内望去,除了莱比锡红牛,还有萨尔茨堡红牛、亨利效力过的纽约红牛……
其实光从略显荒唐的命名风波来看,莱比锡红牛也像极了新时代足球传统的滑稽模仿,无论是德国还是世界范围——资本堆砌、传统缺失、结果导向、全民狂欢……毫无所谓“梅涅特时代的毕德迈耶尔文化之遗风”,像一面镜子,照射出金钱至上的消费主义,以及及时行乐的享乐主义。但是纵观世界足球的发展,在几乎所有人都怀念的1998年法兰西之夏——那个关于足球和热爱的最后一段纯真年代过去后,足球、体育乃至我们生活的时代本身,又何尝不是在陷入这样的精神困境中?
另一方面,也好似在所谓全球化、多元化的正确标签之下,自我认知和传统的丧失。仿佛任何成绩与估值,都可以用资本浇筑的最粗暴手段完成,而忽略了诸如梯队建设、球迷经营、与当地文化融合等必须因素。这,其实也是德国足球衰亡史的一个缩影。
从勒夫到默克尔:告别的人和告别的时代
汉斯·弗利克也许不会那么快就为他糟糕的带队成绩而付出代价,因为从他去年8月接手德国队教鞭至今,也才不到1年半的时间。他的前任——勒夫——结束他执国家队15年的任期时,德国足协改弦更张的决心已然明显,而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的出局或许在试错的范围之内,只是太过惨烈。
也是在去年年底,担任德国总理一职长达16年的安格拉·默克尔终于正式卸任,将德国政府首脑的职位交给了奥拉夫·朔尔茨。对于德国和德国足球而言,2021年都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时代的告别。虽然航船不会太过偏离它既定的轨道,但掌舵者一些独有的印记和记忆,都将走进历史,成为注脚。
默克尔总理任期内曾多次为德国队现场助威。
不牵强地说,勒夫和默克尔有很多相似之处。相差6岁的两个人,在2005年和2006年先后成为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足球队的领导人;在2021年先后结束各自的任期之前,分别是世界主要经济体和世界顶级强队中“待机时间”最长的人。另外,默克尔也曾经公开承认自己是勒夫的粉丝。
两人都曾以自己的勤勉务实,给国家和球队注入生机和希望,却难免发现将自己陷进了一个解不开的局。两人都长着一张冷峻甚至有些禁欲的脸(德国队也的确在上届世界杯上实行“禁欲”而成为焦点),自带工作狂光环。不同的是默克尔的卸任显得波澜不惊,而在她离任后半年里世界和欧洲因为俄乌战争变得不再安宁,而德国本身也深陷能源危机之中;至于勒夫,2018年之后他似乎就注定是要离开的,而去年最后一次为自己正名的机会,德国队被英格兰队挡在了欧洲杯八强之外。
勒夫15年的主教练任期于去年欧洲杯后告终。
再往前追溯几年,俄乌冲突之前欧洲所经历的最大风波——英国脱欧之后,德国和法国俨然接过了欧盟不分先后的头两把交椅;而那是克罗斯出生9个月后,柏林墙推倒以来,德国想要成为欧洲乃至西方领袖的机遇——至少在默克尔看来。但是上位就意味着妥协、牺牲、试错,更高姿态和更大责任,有时意味着自己不得不抛弃一些既有的传统和利益。譬如总理任期最后几年,难民问题上默克尔的立场所引发的国内动荡;即便在2018年胜选后开启了她的第四任期,德国也已然回不到原先的样子。
勒夫也一样。在他的10多年执教过程中,给原本以铁血闻名的德国足球注入了灵动、技术和控制力,也的确成为了世界足坛第一梯队最稳定的力量。但德国队的野心似乎不止于此,要引领世界足球发展之潮流,要做技术足球的代言人,但这最终被证明是失败的尝试——2018年如此,2022年亦然。不说太远的,至少在克林斯曼、比埃尔霍夫领衔锋线,科普克、萨默尔镇守的防线,以及像邵尔、哈斯勒这些灵感爆棚的中场,一样是世界杯足球扛鼎的力量。直到1998年世界杯折戟,进入短暂黑暗期之后,巴拉克领衔的新一代重塑铁军之时,仍是阳刚之面占了上风。
但如今的现状,已然与巴拉克、克罗斯薪火相传的东德血脉无关,况且在两德统一前出生的球员逐渐淡出之后,法理上说已经没有“前东德球员”一说了。如今,这更像是两德统一后32年,德国足球对于自身定位的集体迷失。或许勒夫嗤之以鼻的“唯意志论”——这个看似旧时代的产物——正成了德国足球所缺失的传统?当然,这一切与他已经再无关系。德国队能不能在世界杯夺冠10周年的纪念时刻——即2024年本土举办的欧洲杯上走出泥淖,考卷交到了弗利克的手上。
2014年,默克尔在德国队夺冠后进入更衣室祝贺,和勒夫亲切互动之时,也正是两人各自生涯春风得意的时候。很多时候,面上的辉煌可以掩藏潜在的危机,直至它全然爆发,进入又一段黑暗。
可如今,一个时代彻底过去了——无论你理解成默克尔的时代、勒夫的时代、德国足球本世纪初以来的辉煌时代,还是前东德球员在德国队中传承的时代。比2018年运去俄罗斯又运回国内的那些香肠和啤酒,2022年因为机身内容而被拒绝降落的风波,更重要的是,德国足球会不会反思——要找回自己,还是继续执着地做这个世界和时代的表率?